母親~~琦君撰文/摘錄自《桂花雨》
母親是位簡樸的農村婦女,她並沒讀過多少詩書。可是由於外公外婆的教導,和她善良的本性,她那舊時代女性的美德,真可作全村婦女的模範。我幼年隨母親住在簡樸鄉間,對於「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」的農村生活,至今記憶猶新。
那時的鄉間,沒有電臺、電視報時報氣候。母親每天清晨,東方一露曙光就起床。推開窗子,探頭望天色,嘴裡便唸唸有詞:「天上雲黃,大水滿池塘。靠晚雲黃,沒水煎糖。」她就會預知今天是個什麼天氣。如果忘了是什麼節候,她就會在床頭小抽屜中取出一本舊兮兮的黃曆,瞇著近視眼邊看邊唸:「正月立春雨水,二月驚蛰春分,三月清明穀雨…...」我就搶著唸下去,母親說:「別唸那麼多,還沒有到那節候呢。」
母親用熟練的手法,把一條烏油油的辮子,在腦後盤成一個翹翹的螺絲髻,就匆匆進廚房給長工們做早飯。我總要在熱被窩裡再賴一陣才起來,到廚房裡,看母親掀開鍋蓋,盛第一碗熱騰騰的飯在灶神前供一會,就端到飯桌上給我吃。
母親對父親真個是千依百順,這不僅是由於她婉順的天性,也因為她敬愛父親,父親是她心目中的奇男子。他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,說話文雅,對人和氣,又孝順父母,滿腹的文章,更無與倫比。後來父親求得功名,做了大官,公公婆婆都誇母親命裡有幫夫運,格外疼這個孝順的兒媳婦了。
儘管母親有幫夫運,使父親在仕途上一帆風順,她卻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鄉間,為父親料理田地、果園。她年年把最大的楊梅、桃子、橘子等揀出來郵寄到杭州給父親吃,只要父親的信裡說一句:「水果都很甜,辛苦你了。」母親就笑逐顏開,做事精神百倍。母親常說:「年少夫妻老來伴。」而她和父親總是會少離多。但無論如何,在母親心目中,父親永遠是他們新婚時穿寶藍湖縐長衫的瀟灑新郎。
我逐漸長大以後,也多少懂得母親的心事,想盡量逗母親快樂。但我畢竟是個任性孩子,還是惹她生氣的時候居多。母親生氣時,並不責備我,只會自己掉眼淚,我看她掉眼淚,心裡抱歉,卻又不肯認錯。事實上,對我所犯的小小過錯,母親總是原諒的,而且給我改過以及再接再厲的機會………..但我如犯了大錯,她就再也不會縱容。她的態度是嚴厲的,話是斬釘截鐵的,責備完以後,丟下我一個人去哭,非得我哭夠了自己出來,她是不會理我的。……………
小時母親總是以一首「孩兒經」催我入夢:
孩兒孩兒經,親生孩兒有套經,抱在懷中親又親。
輕輕手兒放上床,輕輕腳兒下踏凳,輕輕手兒關房門。
門外何人高聲喊,搖搖手請莫高聲。只怕孩兒受驚哭,只愁孩兒睡不沉。
孩兒帶到一周歲,衣衫件件破前襟。孩兒養到七、八歲,請來老師教詩文。
孩兒長到十七、八,拜託媒人來說親。
娶了親,結了婚,親爹親娘是路人。有話輕輕講,莫讓堂上爹娘得知音。
爹娘吃素憑你面,沒塊豆腐到如今。嬌妻懷胎未滿三個月,買來橘餅又人蔘。
爹娘要你買塊青絲帕,聲聲口口回無銀。嬌妻要買紅絲帕,打開銀包千兩銀。
「孩兒經」是我從襁褓之時聽到,漸漸長大以後,聽一回有一回的深切感受。父親去世以後,我拜別母親去上海讀學,孤孤單單住在學校宿舍裡,無論是月白風清或雨暗燈黃的夜晚,我總是擁著被子,一遍又一遍的唸著孩兒經。感念親情似海,不知何以為報。常常是眼淚濕透了半個枕頭。
我雖遠離母親,求學他鄉,而多年的憂患,使母女的心靠得更近。我也已成人懂事。想起母親一生辛勞,從沒享過一天清福,哥哥的突然去世,父親的冷淡與久客不歸,尤給母親錐心的痛楚,她發過心氣痛、喀過血,卻堅忍地支持過來。我常常想,究竟是什麼力量使母親掙扎著活下去的呢?是外公的勸慰嗎?是她對菩薩虔誠的信賴嗎?還是為了我這個愛女呢?我深夜靠在枕上讀書,常常思緒紛亂,披著母親為我編織的毛衣,到小小的天井裡散步。那時因戰事交通阻隔,一封家書常常要一兩個月才到達。母親每封由叔叔代筆的信,都告訴我她身體很硬朗,叫我專心學業。
我畢業以後趕回家中,母親竟已不在人間。那片廣闊寂寞的橘園,就是她暫時安息之所。她生前那麼照顧這片果園,她去後,橘子依舊長得碩大鮮紅。採下橘子供母親的時候,不禁思緒洶湧。我打開她的首飾箱,取出那隻金手錶(父親從德國帶回送她的),指針停在一個時間上,但不知母親最後一次轉發條是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。對母親來說,時間本來就是靜止的,在她心裡哪有什麼春去秋來的時序之分呢?她全心全意都在丈夫和兒女身上,我相信父親實在是深深地愛著母親的,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來源。
一位文壇永恒典範的溫柔長者~琦君
備註1:原文篇幅長摘錄其中幾段,擷自琦君《桂花雨》/格林文化出版/轉載非商業用途僅為推薦好書,若不慎侵權請於[email protected]留言刪除,Thanks!
備註2:琦君1917年生於浙江永嘉縣瞿溪鄉,小名春英,童年在農村度過,上有兄長一位,因親生父母早逝,兄妹倆就過繼給伯父,由伯父潘鑒宗與伯母葉夢蘭扶養長大,潘父與潘母即是琦君文章中所提到的父親與母親。
備註3:琦君在《桂花雨》一書前言有段話「獻給我的母親」~我越老越想念母親,她一生所受的苦實在太多,但她總是笑咪咪地承受。最記得幼年時常摸著她雪白的雙鬢說:「大媽,這是糖霜。」(我生母早喪,她是伯母,把我撫養長大的)長工阿榮伯伯說:「你吃的糖霜是甜的,你大媽的糖霜是苦的。」她緊緊抱著我說:「有你,苦的也變甜的了。」想起這些,我就淚如雨下....
備註4:看過《橘子紅了》一書或一劇的好友們,從本文字裡行間不難看出《橘子紅了》有許多影射琦君母親之處,讓人也不禁黯然喟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