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刀兵塚》司馬中原後記
童年期的許多印象,都被埋進時間的塵霧,不很明晰了。但常在一霎沉迷的癡想中,觸及那些遙遠烟黃的事物,興起重現它們的心願。『刀兵塚』的故事,就是其中之一,我想寫下它的念頭,很早就催促著我了。
當我真的進入那種朦朧的境界,試圖用筆尖捕捉它時,這才發覺自己的心,既沉重,又笨拙,幾乎無法把那種是零的、邈遠的、印象中的境界描出它原始的容貌來。它是考驗,同時也是一種折磨,在我內心真實的感覺裡,它是如此的。
在古老的中國,落葉歸根的嘆息,該不是低沉無力的、屬於暮年的調子,而是一種極為強軔的觀念和極為堅固的意願,它融合了整個民族性的一環,這故事本身使我感動處,也正在此,它該是作品構成的核點。---雜亂中流落異地的祖先,如果不能回歸鄉里,他們的子孫也會盡力完成他們的心願。而兩姓同認一座墳墓,無法辨明誰屬,卻是一個新的課題,這課題的答案從古老觀念中騰脫出來,凝成了新的民族性格:依祖骸為鄉,破除了偏狹的守土觀念,而以關愛人群為重心。也許在當時,它只是某種境遇中所產生的個別現象,但經過大流離和大動亂之後,我們已經看出,這種可貴的新的民族性格,正在普遍的形成。
感動是有的,而我淺薄的表現能力,卻未能給予作品應具的深度和應有的光澤。模糊零亂的印象凝滯了我的筆尖,文字便跟著鬆浮沓雜起來,逐期連載的進程中,痛楚一直齒咬著我,深夜停筆,往往通宵難以安枕。
有些自認嚴肅的作者,總願將差強人意的作品公諸於世,而將不滿意的作品焚去,或在結集問世時抽出。我不。我很難茍同那種『缺唇掩扇,俯臉吹燈』的觀念,無論作品的面貌如何,既然寫了,即應負責,面對批評,面對失敗,似乎是作者難以遁脫的責任。哪怕是成稿後未發表的作品呢,人責可卸,自責仍難規避,醜媳婦吊死了,那張臉還是要朝天的。
不但是『刀兵塚』如此,我的所有作品,在我感覺中,都是那張醜臉,真的,我懷疑過自己的創作才分,卻始終堅信著自己的創作動機,用真誠的心志去經歷考驗,從挫折的痛楚裡咀嚼嘗試的快樂,這種事正如寒天飲水,冷暖自知就夠了,壓根兒和勇氣無關。
蜷伏在蝸居,忍受貧病的熬煎,兩鬢居然有日漸增濃的霜意,寫『刀兵塚』一書時,正是風雨的秋天,牎外是綿延的山,鬱綠的林叢那邊是一座埋滿異鄉人的墳墓,每隔一些時日,雨裡總會傳來喇叭聲,吹的是那種單純的調子,經過雨,落進我心裡,泛著隱隱的寒意,………『刀兵塚』的故事不會再有了。
我這樣的希望著。
Ps.本文轉載於《刀兵塚》/司馬中原著/皇冠文化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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