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漫談165~詩與音樂

2013060815:15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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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與音樂 (余光中 / 2008/11/16 /人間福報)

 

詩 有畫面有旋律
詩是一種藝術,音樂也是藝術,在廣義上說來,詩是文字的藝術,音樂是一種如何分配時間的藝術。把時間分割成長長短短的片斷,形成了韻律,形成了篇章,對我來說,這幾種相關藝術,文字的藝術─詩、空間的藝術─繪畫、時間的藝術─音樂,這三者在我心中構成了一個三角的關係。詩,一般是排在頂點,因為詩跟音樂一樣是時間的藝術,同時跟繪畫一樣是空間的藝術,因此詩是一種綜合的藝術。它應該兼有音樂的時間安排、同時有繪畫的空間安排。
譬如我們念杜牧的詩:「青山隱隱水迢迢,秋盡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橋明月夜,玉人何處教吹簫。」就看到一個遠景,這個遠景拉近,是二十四橋,然後玉人吹簫,有一個畫面、場景,詩不可能沒有一個具體的空間。繪畫也是這樣,繪畫用二度的空間來表達三度的空間,有遠近的關係,西洋藝術更有透視的關係,如陰暗、烘托等等,在這一方面,詩跟繪畫是很接近,都是呈現一種空間。

另一方面,詩歌與音樂也有關係。欣賞一首歌,或者很長的交響曲、古箏曲《平沙落雁》,不能從中間聽起,或者倒過來聽,它有一定的時間順序,不可逆轉。那麼詩也是這樣,從青山隱隱水迢迢進去,到何處教吹簫截止。可是欣賞一幅畫就不見得了,看一幅畫的時候,剎那之間是全部看見了,局部也看見了,所以,詩跟繪畫一樣是一種special空間的藝術,另一方面又跟音樂一樣是一個tempo art時間的藝術,或者是一種sequence art有順序的。
讀柳宗元的〈江雪〉詩「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,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。」,畫面很有趣,我們先看到千山萬徑一個廣闊的空間,然後再縮小變成孤舟,孤舟上面還有個笠翁,蓑笠翁在幹嘛呢?那就很妙了,不是獨釣一條魚,而是獨釣寒江雪,所以這個空間縮小到一點,然後又放大。當然這是虛的,虛虛實實,這個空間有伸縮、有轉換,這是詩的次序。因此我們在讀詩的時候,在心目當中先看到千山萬徑,然後又看到近處。
詩與畫相通,但是又不完全是一回事。我們讀一首詩,不是第一行就是高潮所在,慢慢要把它累積而成;音樂也是這樣子,畫面就不一樣了。不過說來說去,詩有畫面,有場景,詩也有節奏,也有旋律。所以詩是兼有繪畫與音樂之長,成為這個三角形的頂點。我接下來就說一下詩跟音樂的關係。

 

詩 嗟歎之詠歌之
中國詩最早的是《詩經》,了不起的風、雅、頌,尤其包括十五國風的一個大集。西洋詩往往是客觀而記事,所以一開始就有史詩、英雄開國的事蹟,或者有敘事詩;而中國開始依「毛詩大序」所說是抒情詩,「情動於中而行於言」,然後「言之不足,故嗟歎之,嗟歎之不足,故詠歌之。」,這就音樂來了。「詠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」,這說得很有趣,心中有所感動說出來覺得太平凡就嗟歎連連,然後又唱起來,不夠,還要用肢體來表現,這個過程根本就包括語言、詩、音樂、肢體語言,搖滾樂都在裡面了,手舞足蹈不是搖滾樂嗎?
我總覺得中國歷史如果沒有詩,英雄人物就稍顯得寂寞,最好的例子就是大英雄劉邦跟項羽,劉邦不是個讀書人,項羽也是如此。可是英雄末路,項羽到了垓下,突然聽到四面楚歌,心有所感,就對著他的愛妾虞姬吟唱出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。騅不逝兮可奈何珥珥」。

勝利者劉邦回到沛縣,他擊筑而歌唱〈大風歌〉:「大風起兮雲飛揚,威加海內兮歸故鄉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」這兩個大英雄,當情動於中的時候忽然就變成詩人了。歷史上的英雄如果跟詩沒有關係、跟音樂沒有關係,恐怕很難流傳久遠。
所以,中國詩的發展,從《詩經》的風、雅、頌、賦、比、興,到楚辭近於西洋的所謂Rhapsody,然後古風、樂府、近體、宋詞、元曲一路發展下來,都可以看出詩與歌的密切關係。宋詞根本就是從歌來的,按譜填詞,近體也往往就譜成了音樂。同時,詩與樂曲的名字往往也是相通的,歌可以是音樂,也可以是詩。〈長恨歌〉、曲〈圓圓曲〉、行〈琵琶行〉、引〈箜篌引〉、〈清平調〉、〈遊子吟〉,很多詩的題目都跟音樂相通,我們日常所講詩歌主要是講詩,不過說到詩歌就來了,古人也倒過來叫歌詩,像李賀的詩集《李長吉歌詩集》,這就等於我們現在講旅行,古人講行旅如《關山行旅圖》。

 

MuseMusicMuseum
西洋、歐洲的文化或藝術都應該是從希臘開始。希臘有很多神,其中一個大神很重要,叫做太陽神阿波羅,掌管詩,是詩神God Poetry,也是音樂之神God Music,又是太陽神、青春之神,一個神管這四樣東西,詩、音樂本來就是青春的,跟太陽、光明有關係。可是希臘人又覺得阿波羅身兼數職忙不過來,於是發明了一些小神繆思MUSE,分別掌管歷史、天文、抒情詩、愛情詩、史詩等等。MUSE這個字很重要,是文藝女神,掌管文藝與藝術。

文藝女神本來跟詩是有關係的,後來從Muse稍微變化了一下,變成了Music(音樂);後面再加一個字母就是Museum,是美術館、博物館。另外,抒情詩叫做Lyric,它是七弦琴Lyre後面加一個形容詞的C,就變成Lyric,一個樂器再稍微一變就變成抒情詩,這個關係是非常的密切。
西洋許多詩的題名跟樂曲的名字也是相通的,比如說Song可以是一首歌也可以是一首詩,Prelude是前奏曲也可以是詩的名字。歐洲十四行詩Sonnet原文Sonnetto,是義大利文的歌的意思,很像中國的律詩,前面八行是一段,後面六行是一段,非常工整,押韻的要求很嚴格,寫起來其難度不下於七言律詩。

 

詩入樂 樂入詩
詩跟音樂還有其他的關係,詩可以入樂,可以配音樂。在中國的古詩裡面最好的一個例子應該就是王維的〈渭城曲〉「渭城朝雨浥輕塵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勸君更進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」這首詩本來叫做〈送元二使安西〉,後來譜了曲,成了〈渭城曲〉,成歌了,唱到「西出陽關無故人」唱三遍,又叫「陽關三疊」,所以王維送別朋友的熱情,以詩出發變成音樂。
全世界最有名的一首歌,恐怕就是〈驪歌〉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,這首歌是蘇格蘭文,是蘇格蘭的詩人Robert Burns寫的,題目叫〈Auld Lang Syne〉,就是Old long long ago,我把它翻成〈惜往日〉。Burns整理蘇格蘭民間音樂,看到這首詩的曲調,原先的歌詞並不好,所以他自己就寫了這首詩〈驪歌〉,也就是說先有曲後有Burns的詩。
王維的是先有詩後有曲,而李白的〈清平調〉應該先有調,在去寫「名花傾國兩相歡」,這是一種「以樂入詩」的關係。

 

以詩狀樂
另外一種關係,可以用詩來描寫音樂,以詩狀樂。用詩描寫音樂可難了,因此詩人往往倒過來,描寫聽音樂的人陶醉的表情,唐詩〈琵琶行〉的「輕攏慢撚抹復挑,初為霓裳後六么」、「大絃嘈嘈如急雨,小絃切切如私語」用了擬聲法,「嘈嘈切切錯雜彈」七個字都是齒音,聲音出來了,然後有形象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」,當然也有聲調,這是用文字來描寫音樂。
李白的五言律詩〈聽蜀僧濬彈琴〉,「蜀僧抱綠綺,西下峨嵋峰,為我一揮手,如聽萬壑松,客心洗流水,餘響入霜鐘。」,蜀僧彈琴「為我一揮手」,好像一萬個山谷裡的松濤、松風都傳到我耳邊來,這還是有點寫實的,接下來就是比較抽象的「客心洗流水」,聽他的琴聲,好像把我在異鄉作客的心情用水洗得一乾二淨,就是一種空明愉快的一個狀態;「餘響入霜鐘」琴音裊裊不絕、意猶未盡,進入了銅鐘,而這個銅鐘嗡嗡然的發出回聲。這是李白的想像,從寫詩到想像這也算是用文字的藝術來描寫音樂,是不容易的。

 

樂理入詩
還有一種寫法,用樂理來入詩,用譜曲的道理來寫詩,這又是另外一種關係。比如我寫過《二重奏》,好像兩個人在對話,兩種聲音在起伏;我也曾經想把〈爵士樂〉非常微妙的切分法Syncopation用到新詩的節奏裡,英國詩人艾略特寫過一首詩叫做〈四個四重奏〉Fore Quartets,他用古典Sonata奏鳴曲的作曲方式來寫詩,第一段節奏很快,第二章就慢下來變成了行板Andante,第三樂章變成慢板,第四個樂章很輕快又帶點幽默、諧趣;這是相當微妙的一種方式,不太容易把握。
古典音樂還有一個術語叫做Cadenza,是指協奏曲,鋼琴協奏曲或提琴協奏曲到了一個樂章完了,整個樂隊停下來了,就把現場交給了獨奏的提琴家或者鋼琴家,由他一個人去發揮,不完全按照樂譜,到一個程度做個暗號樂隊又回來了,這是非常微妙的協奏。
我自己寫散文、寫詩,尤其是寫散文寫到一個高潮之處,忽然就把文法丟開了,而我的句子就飛揚起來了,或者很多重複,或者很多斷音,或者很多滑音,聽起來音響的意義比文法的意義還多。

 

藝術 整齊而後平衡
詩本身有它的音樂性,每一個字的發音就已經有音樂性,然後一行詩一句詩,有平仄的變化,幾行詩又變成一段,這一段裡面節奏的變化就更多了。李清照的詩詞「尋尋覓覓,冷冷清清,淒淒慘慘戚戚」就已經接近音樂了,音調暗示性非常強。
凡藝術大概有個原理,一個藝術家、詩人、畫家對藝術要達到什麼樣的境地呢?我認為是要在整齊與變化之間求得一個巧妙的平衡,你寫首詩至少要寫整齊吧,如果整齊都達不到,那你還沒有入門。
達到整齊之後,又覺得單調、呆板,就要變化,可是變化也不能太多,太多又零亂,所以在單調與零亂之間、整齊與變化之間,如何取得一個平衡,舉一首七言絕句為例「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;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」,如果把每一句的第六個字拿掉,很單調,不太像詩。上四下三「少小離家老大回」這就好聽了。所以古詩從四言發展成為五言,五言一跳變成七言。

 

藝術 鍛煉後的自由
寫新詩要注意一件事情,要能夠相當的整齊,可是又不能落入過分的韻文化;跳出了單調的韻文化,可是往往又落入了散文化的陷阱,過分的散漫。所以我寫詩就在格律跟自由之間求一個平衡。
很多年輕人寫詩,說他在寫自由詩,這一點是需要斟酌的;藝術有自由嗎?藝術有自由,不過藝術之中的自由,是飽經自我鍛煉之後得來的高度的自由,並不是沒有任何紀律的鍛煉就有了自由;就如一個劍俠,練劍練得人劍合一出神入化,拿一根茅草起來也可以當劍使,那是他經過很嚴格的自我鍛煉得來的自由,絕對不是糊糊塗塗的亂七八糟就得到了自由。所以我要提醒青年詩人,多讀一點古詩,如果能讀一點外國詩也很好,尤其是讀那些格律詩,新詩裡面的好詩當然是可以去學習。